在电影的世界里,有些导演能够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深刻的洞察力,挖掘出人性深处的复杂与矛盾。弗朗索瓦·欧容便是这样一位导演,他的作品常常游走在日常生活的边缘,探索那些被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登堂入室》是欧容对艺术本质的一次深刻探讨,它以一种近乎污名化的方式,揭示了艺术背后的嗜血性。在这部电影中,艺术不再是单纯的美与善的体现,而是成为了一种对抗日常生活乏味的手段,一种通过窥探他人生活来寻找刺激的替代方案。
电影中的人们,通过想象的力量,猎食他人的隐私,以试探人性的底线为乐。在这种看似安全的游戏中,他们似乎找到了一种克服日常无趣的方式,用头脑中的戏剧性波折来平息内心的怒火。崔健曾说,我们总是以他人的奋斗作为自己的奋斗,而这部电影则在说,我们总是以他人的痛苦为乐,并将之美化为艺术,这背后隐藏着一种源自古罗马斗兽场的深厚传统。
欧容对中产阶级的描绘充满了讽刺和蔑视。他看透了那些表面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中产阶级背后的软弱与空虚。影片中的教师,一个不成功的作家,他的悲剧不仅在于他知道自己的不成功,更在于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不成功源于才华的匮乏。这种无法排解的愤怒,让他对生活中的刻板和虚伪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当学校要求学生穿统一校服时,教师的不耐烦达到了极点。这时,一篇充满危险气息的学生作文引起了他的兴趣。作文中对同学家庭的不动声色讽刺和面带笑意的恶意,让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新鲜。这种新鲜来源于他对自我生活的反感,反感那些看似得体优雅却虚假的日常生活,反感他妻子所从事的当代艺术,那些回避真实人性和生活的概念游戏。
教师内心深处渴望政治不正确,学生作文中毁灭性的危险气息深深吸引了他。他乐于用写小说的方式来掩盖内心的阴暗,与学生共谋,一层层剥去他所厌恶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平静,去揭示它们背后的丑陋与乏味。
而那位学生,他的透彻来自于他的阶级身份。家境贫困、父亲瘫痪在床、母亲离家出走,这些经历让他对那些饱食终日却无病呻吟的中产阶级有着天然的愤恨。当这种愤恨无法直接表达时,它被转化为轻蔑和调笑。在他的眼中,教师和他所窥视的同学家庭并无二致,都散发着陈腐可笑的气息。
学生对那位资质平庸的同学有着复杂的情感。他羡慕对方的物质条件和亲密的家庭关系,但因为自己缺乏这些,他将羡慕转化为仇恨。这种仇恨既吸引他进入这个家庭,试图感受那种快乐,又吸引他去破坏这种祥和。通过写小说记录这种窥探与破坏,他获得了双重的快感。
影片中,教师和学生反复修改他们的小说,希望故事更加跌宕起伏,更深入地潜入生活的私处。当他们真正深入时,生活中的真实戏剧性也开始向他们涌来。教师,作为近距离的旁观者,更加迫切和肆无忌惮地沉迷于这种攫取。而学生,作为旁观者和当事人,开始真正体验到真实的惊惧与痛苦,以及那些并非书面上的甘美。
这种真实体验导致了师生之间的冲突。生活在真实中的学生开始渴望童话,希望与那位家庭主妇远走高飞。而以想象为生活支柱的教师,只希望看到一个更壮阔的悲剧。这两种路线之争,最终导致了两人的分裂。学生决定让这位热爱戏剧性的老师尝一尝戏剧性进入真实生活的苦果。
在学生的运作下,教师因帮助学生偷试卷而被开除公职,学生也引诱了教师的妻子。这位妻子,与他同学的母亲一样,是一位绝望无聊的中年妇女。而教师,其实也不过是另一位自己不愿承认的绝望的中产阶级失败者。
影片的结局让人慨叹。学生当然也无法得到他的童话,他同学的家庭举家搬迁。教师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他的戏剧性,成了一位濒于崩溃的流浪汉。这时,学生和教师真正站在了统一战线上,他们面对那璀璨的万家灯火,都有着强烈的渴望,希望进入那些生活,因为窥视也是一种占有。
欧容通过《登堂入室》将真实的生活与虚构的人生并置,让虚构与真实相互交织,迷人与残忍不分彼此,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更复杂更暧昧的人生景象。无论我们属于哪个阶层,我们都被精神匮乏所困扰,我们渴望被伤害的强烈,就如同我们渴望童话的完美,就如同我们渴望死去的烈度,并不逊色于我们渴望永恒的妄想。我们的生活永远在别处,我们的命门都在于静止。